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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夜,镇北侯萧烬捏着我下巴冷笑:“安分守己,别妄想真心。”

后来他跪着给我穿鞋时,我踹开他:“别碰,脏。”

他反手扣住我脚踝,喉结滚动:“昨夜你哭着求我时……怎么不说脏?”

宫宴上贵妃刁难,他当众横抱我离席:“本侯的夫人,轮得到你教规矩?”

直到蛊毒发作那夜,我看着他跪在仇敌门前,捧起虎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你要的,拿去。”他声音嘶哑,“把她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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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烧,流下的泪凝成刺目的血块,黏在鎏金的烛台上,将满室奢华喜庆都映出一种窒息的惨红。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合欢香,甜腻得令人作呕,死死缠住我的每一次呼吸。龙凤呈祥的锦被铺在身下,触手冰凉滑腻,像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激起我皮肤下一阵战栗的寒意。

我端坐在床沿,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沉重的凤冠压得脖子生疼,眼前垂下的珠帘随着每一次细微的喘息轻轻晃动,视线一片破碎朦胧。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裹挟着夜风寒露与淡淡血腥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甜腻的合欢香。冷,像北境最凛冽的风刀,直刺骨髓。

他来了。

靴底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沉而稳的橐橐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珠帘的缝隙里,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了夜露的玄色锦靴,接着是绣着狰狞狴犴暗纹的墨色衣袍下摆,最后,是那张脸。

镇北侯萧烬。

烛火跳跃的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如同最坚硬的寒玉雕琢而成,每一寸线条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深邃的眼窝下,目光沉沉扫来,没有半分属于新婚的暖意,只有一片冰封千里的漠然,比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更冷。

那双曾令北狄铁骑闻风丧胆的手,带着薄茧,毫无温度地伸过来。指尖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不轻,迫使我不得不仰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珠帘的碰撞声清脆又慌乱,像是我骤然失序的心跳。

他俯身,带着酒气和铁锈般冷硬气息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耳廓,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淬冰,砸进我耳膜深处:“苏棠。”

我的名字从他薄唇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冷意。

“既进了这侯府,就安分守己。”他顿了顿,指腹在我下颌骨上用力摩挲了一下,留下清晰的痛感,“做好你该做的事。旁的心思,尤其是……真心,”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近乎嘲讽,“趁早收起来。本侯这里,没有那等无用的东西。”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猛地一松,力道撤得干脆利落,仿佛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我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后微微一仰,脊背撞在冰冷坚硬的床柱上,闷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骤然炸开的空洞和寒意。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其中。那双冰冷的眸子最后瞥了我一眼,里面除了审视,再无其他情绪。随即,他转身,墨色的袍角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径直走向内室另一侧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他甚至……连象征性的合卺酒都懒得与我饮。

书案上早已堆满了厚厚的军报文书。他撩袍坐下,背脊挺直如松,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开一卷,动作熟稔流畅,仿佛这里不是新婚的洞房,而是他日常处理军务的书房。跳跃的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专注而冷硬,彻底将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红烛还在无声地燃烧,蜡泪越积越多,堆叠成丑陋扭曲的形状。合欢香甜腻的气息再次丝丝缕缕缠绕上来,混合着书页翻动的微响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铁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慢慢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搁在膝上、被繁复嫁衣衬得愈发苍白的手指。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正隐隐作痛。安分守己……无用的真心……原来这就是我的归宿。一个由“救命之恩”换来的、冰冷华丽的囚笼。

也好。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酸涩和屈辱狠狠咽下。指尖悄然抚上藏在宽大袖袋里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瓷瓶轮廓。爹,娘,你们在天之灵看着,女儿……会活下去。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这侯府深院,这冷面夫君,都不过是我苟延残喘的方寸之地罢了。

心口却像被那无形的冰刃狠狠剜过,留下空荡荡的疼。

***

日子在偌大却空旷得可怕的镇北侯府里,像结了冰的河水,缓慢而凝滞地淌过。萧烬兑现了他“安分守己”的要求,将我安置在府中最幽静也最偏远的“棠梨苑”。除了每日清晨雷打不动要去正院向名义上的婆母——那位同样冷淡的老夫人请安,我几乎见不到任何人影。萧烬本人更是如同人间蒸发,若非府中下人偶尔带着敬畏提起“侯爷”,我几乎要怀疑那场冰冷的大婚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也好。乐得清静。我将从娘家带来的几箱医书小心搬进小院的书房,又设法弄来些寻常药材,整日里埋首于那些泛黄的纸页与苦涩的药香之中。指尖拂过熟悉的药名和脉案,心绪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偶尔,我会给苑里伺候的两个小丫头看看头疼脑热,她们怯生生的感激,是这深宅里为数不多能触到的暖意。

只是,每月十五,心口那突如其来的绞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像有只无形的冰冷虫豸在啃噬心脉。冷汗瞬间浸透里衣,眼前阵阵发黑。我死死咬住唇,尝到血腥味也不敢泄出一丝呻吟,只蜷缩在榻上,用尽全身力气对抗那噬骨的痛楚。无人知晓,更无人问津。唯有贴身藏着的那个冰凉小瓷瓶,成了我唯一的慰藉与秘密。指尖颤抖着摩挲瓶身冰凉的釉面,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对抗剧痛的力量。

这种刻意的遗忘,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被猝然打破。

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我正坐在窗下的小几旁,全神贯注地对着摊开的《百草经》校对手中几味新晒干的草药。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鼻尖萦绕着干燥的草木清气,难得的心平气和。

砰!

一声巨响,沉重的书房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木屑和尘埃在刺目的光柱中飞扬。

我惊得手一抖,指尖捏着的几片干枯的“玉竹”叶簌簌掉落。抬眼望去,逆着门口刺眼的光线,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在那里,如同一座骤然压下的山峦,带着一身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是萧烬。

他回来了。

墨色的战袍上凝结着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污迹,显然是干涸的血。几道狰狞的撕裂口子下,隐约露出内里深色的皮甲。那张冷玉般的脸上沾着几点飞溅的暗红,剑眉紧蹙,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深处翻涌着尚未褪尽的、属于战场的暴戾和肃杀,像刚刚浴血归来的凶兽,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汗水的混合气味,浓烈得几乎盖过了满室的药草清香。

他大步流星地跨进来,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久别,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审视的、带着极度不耐的冰冷。书房内原本静谧的空气瞬间被这股浓烈的血腥和铁锈般的杀气搅得稀薄。

“谁准你动这些?”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砾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目光扫过我面前摊开的医书和草药,“弄些污秽东西进来,把这里当药铺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毫不留情的斥责,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恐惧和屈辱瞬间攫住了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下意识地想辩解,想告诉他我只是在整理自己的东西,可喉咙像是被那浓重的血腥气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似乎也懒得听我解释,眉头拧得更紧,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污秽。他不再说话,只是带着那一身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煞气,径直穿过书房,大步走向通往内室的侧门。

内室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粗暴而急促。他显然是在沐浴。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方才那片刻的安宁荡然无存。书案上散落的草药,此刻在透过窗户的光线下,叶片干枯的脉络清晰得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的狼狈。书房里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那股浓重血腥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混合着隐隐传来的水声,搅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年。内室的水声停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比方才轻缓了些,但每一步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萧烬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常服,质地柔软,却依旧被他穿出一种冷硬的挺拔感。湿漉漉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后,几缕发丝贴在额角,还在往下滴着水珠。脸上和手上的血迹都已被洗去,露出原本冷峻的轮廓。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皂角混合着水汽的味道。

他径直朝我这边走来。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着刚刚沐浴后的潮湿水汽,还有一丝……奇异的、属于他本身的清冷气息。

我紧张地攥紧了膝上的衣料,指节泛白。他又要做什么?斥责?驱逐?

然而,他并没有开口说话。那双深邃的眼眸垂着,目光落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些,但依旧深沉得让人看不透。他沉默地伸出手臂,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似乎……刻意放轻了力道?

下一刻,我身体一轻,整个人竟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啊!”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我猝不及防,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入手是微凉的、柔软的布料,底下却透出坚实温热的肌理轮廓。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我脑中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烧得滚烫。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稳稳地托着我。我被迫紧贴在他怀里,鼻尖距离他微敞的领口不过寸许,那股清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如同冷杉林般的凛冽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我的呼吸。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沉稳有力的起伏,甚至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他心脏沉稳搏动的震动感。

这感觉……太陌生,也太具侵略性。与方才那血腥冷酷的杀神判若两人。

“你……放我下来!”我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羞愤。

他置若罔闻,抱着我,步履沉稳地绕过书案,走向窗边那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抱着我的手臂肌肉偾张,隔着衣料传递出惊人的力量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克制,仿佛生怕弄疼了我。这矛盾的感觉让我心跳如擂鼓,浑身僵硬得不知如何自处。

直到他将我轻轻放在柔软的榻上,那紧箍的力量才骤然撤离。

我立刻蜷缩起身子,试图拉开距离,像受惊的幼兽般警惕地瞪着他。

他却只是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方才沐浴后的水汽似乎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眉眼,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依旧晦暗不明。他沉默了片刻,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吐出两个冷硬的字眼,与他此刻略显柔和的气息格格不入。

“聒噪。”

说完,他竟不再看我,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月白的衣袍下摆消失在门外,留下满室清冽的气息和惊魂未定的我。

我呆坐在榻上,手还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濡湿。脸颊上的热度久久未退。心口残留的、因他靠近而骤然失序的悸动,混合着之前被粗暴对待的屈辱和恐惧,还有他最后那句莫名其妙的“聒噪”,各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混乱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

那日之后,萧烬似乎并未离开侯府,只是依旧神出鬼没。府中的气氛却悄然有了一丝不同。最明显的,是每日送到棠梨苑的膳食。

不再是之前大厨房统一派送的、中规中矩的份例。餐食变得异常精致,甚至有些……过分迁就我的口味。清甜软糯的桂花糖藕,温润滋补的燕窝雪蛤羹,还有我多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断过的、松软得入口即化的云片糕。连炖汤都特意撇去了浮油,只留最清澈鲜美的部分。

送膳的嬷嬷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夫人,这是侯爷特意吩咐小厨房给您做的,说您身子弱,需精细温养着。”

我捏着银箸,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碗碟,只觉得那精致的食物都失去了滋味。特意吩咐?那个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视我如无物的男人?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像一层温热的糖衣,包裹着底下冰冷的试探或算计,令人食不下咽。

更令我无所适从的,是他出现的时机开始变得……诡异。

有时是午后,我伏在书案上,被一卷艰涩的古方弄得昏昏欲睡,额角隐隐作痛。窗外的日光被茂密的棠梨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书页上跳跃。意识模糊间,一只微凉的手会突然覆上我的额角。

我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

萧烬不知何时已站在案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片光线。他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却正力道适中地按压着我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微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那恰到好处的揉按,奇异地带走了恼人的胀痛。

“闭眼。”他声音低沉,带着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僵着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知是惊是惧还是别的什么。只能依言闭上眼,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他指尖的薄茧,微凉的触感,沉稳的力道,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一切都无比清晰。阳光透过眼皮,映出暖红的血色。书房里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和他沉稳的呼吸。

这沉默的“照料”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那恼人的头痛彻底消散,他才收回手,不发一言,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午后的一场离奇幻梦。唯有额角残留的微凉触感,提醒着方才的真实。

还有一次,更深露重。

白日里试新药,不小心烫伤了手背,起了一片细小的水泡,火辣辣地疼。夜里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坐在窗边,对着清冷的月光,用银针小心地将水泡一个个挑破,再敷上自制的清凉药膏。动作笨拙,药膏抹得一片狼藉。

正疼得轻轻吸气时,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我惊得手一抖,银针差点掉落。回头,又是他。

萧烬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墨发披散,站在内室通往外间的门口,像是被我的动静惊动。他目光沉沉,落在我涂满绿色药膏、显得格外滑稽的手背上。

“蠢。”他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我心头一刺,委屈和恼怒瞬间涌上,立刻把手藏到身后,扭过头不看他。

他却走了过来。不容我反抗,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我刚要挣扎,他却已经用另一只手拿起我放在小几上的药膏和干净纱布。

“别动。”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动作却出乎意料地……仔细。

他拉着我坐到榻边,自己则半跪在我面前。这个姿态让我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缩回脚。他却不由分说地扣住了我的脚踝,那力道让我动弹不得。他微低着头,湿漉的黑发垂落几缕,遮住了部分侧脸。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他专注地盯着我烫伤的手背,用指尖沾了药膏,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将那些被我涂得乱七八糟的地方重新抹匀。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划过我手背娇嫩的皮肤,有些粗糙的摩擦感,却奇异地并不讨厌。药膏的清凉渗入,火辣辣的疼痛顿时缓解了不少。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手背和手腕内侧,激起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战栗。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药膏微苦的草木香。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他指尖在我皮肤上涂抹的细微声响,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好不容易涂好药,他又拿起纱布,一圈一圈,动作算不上特别温柔,但非常利落稳妥地将我的手包扎好。打完结,他依旧半跪在那里,却没有立刻松开我的脚踝。

他抬起眼。

月光落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映出一点幽微的光。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沉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审视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那眼神太深,太沉,像漩涡,几乎要将我吸进去。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张力,暧昧而粘稠,紧紧缠绕住我的呼吸。

我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被他目光锁住的地方,皮肤下仿佛有细小的电流窜过。脚踝处他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裤传来,烫得惊人。我想抽回脚,却被他扣得更紧。想移开视线,却仿佛被他的目光钉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显然是守夜的侍卫。紧接着,一声刻意压低的轻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萧烬猛地回神。眼底那深沉的漩涡瞬间消失,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和锐利。他倏地松开我的脚踝,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僵硬。

“安分些。”他丢下这三个字,声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随即,他转身,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大步离开了外间,只留下一个消失在门框边的、略显凌乱的背影。

我僵坐在榻边,手背上包扎的纱布妥帖整齐,脚踝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灼热的温度和紧箍的力道。月光清冷,空气中还浮动着药膏的清苦和他留下的凛冽气息。脸颊滚烫,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门外侍卫的脚步声早已远去。

寂静重新笼罩,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清冷。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沉漩涡,还有那仓促离去的背影……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久久不能平息。

他到底……在做什么?

***

宫宴设在御花园的琼华水榭,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琉璃灯盏将水面映照得流光溢彩,衣着华贵的皇亲国戚、高官命妇们言笑晏晏,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盛夏荷花的清甜气息。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我坐在萧烬下首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侯夫人应有的端庄仪态。然而,这觥筹交错的热闹,这四周投射过来或好奇、或探究、或隐含轻蔑的目光,都像无形的丝线,将我紧紧缠绕,透不过气来。尤其是上首那位妆容精致、凤目含威的贵妃林氏,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时不时刺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

萧烬端坐主位,侧脸在晃动的灯影下显得冷硬而漠然。他一手执杯,偶尔与上前敬酒的宗室或武将寒暄两句,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另一只手却随意地搭在膝上,离我的手不过寸许。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无人注意的桌案阴影下,竟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桌面。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节奏,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奇异地缓解着我紧绷的神经。

“镇北侯夫人。”

一个带着笑意的、却如同金玉刮擦般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盖过了丝竹声。贵妃林氏笑吟吟地望过来,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优雅地指向水榭外波光粼粼的湖面。

“本宫听闻苏夫人出身杏林,精通药理。这盛夏的荷塘,月色正好,荷风送爽,最是怡人。不知可否劳烦夫人,为本宫摘取一朵开得最盛的荷花,取其清露,稍后为陛下调制一盏醒酒汤?陛下近来为国事操劳,龙体为重,这清露醒酒汤,想必只有苏夫人亲手取来的,方显诚意,效用也最佳呢。”

话音落下,水榭内霎时安静了不少。许多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更多的则是看好戏的玩味。摘荷花取清露?夜色深沉,水边湿滑,且不说危险,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折辱!让我一个堂堂侯夫人,如同宫婢般去为她采露!

我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萧烬。

他依旧维持着执杯的姿势,侧脸线条在晃动的光影下冷硬如石刻,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有听见贵妃这刻意为难的话。搭在膝上的那只手,敲击桌面的细微动作也停了下来。

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湖底。是啊,他警告过我的。安分守己。不要妄想。他怎么会为了我,去得罪圣眷正浓的贵妃?

胸腔里憋着一股浊气,闷得生疼。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准备屈膝领命。膝盖刚刚弯下一点——

“贵妃娘娘。”

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却如同冰珠坠地,瞬间击碎了水榭内所有的窃窃私语和丝竹余音。

是萧烬。

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白玉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主位上笑容微僵的贵妃林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漠然,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刃。

“本侯的夫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沉沉地压在整个水榭之上,“自有本侯教导规矩。何时轮得到旁人,越俎代庖?”

“旁人”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峭和轻蔑。

死寂。

水榭内落针可闻。连湖面吹来的风似乎都停滞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毫不留情的顶撞惊呆了。贵妃林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涂着厚厚脂粉的脸颊微微抽搐,精心描绘的凤目中瞬间燃起被冒犯的滔天怒火。

“萧烬!你……”她气得声音发颤,指尖直指过来。

然而,萧烬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在我还震惊于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本侯的夫人”时,腰间骤然一紧!一股强大到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我揽了过去!

天旋地转!

惊呼声卡在喉咙里。下一秒,我整个人便落入一个坚硬而温热的怀抱。萧烬一手紧紧箍着我的腰,另一只手穿过我的膝弯,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啊!”我下意识地低呼出声,双手慌乱地抵住他坚实的胸膛,指尖下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低下头。湿热的呼吸猝不及防地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和一丝淡淡的酒意。他薄唇紧贴着我耳垂,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低沉到近乎嘶哑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烙进我耳膜深处:

“昨夜你哭着求我时……怎么不说脏?”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昨夜……那混乱、羞耻、被他半跪在榻前上药的画面……还有他最后那深沉的、几乎将我吸进去的眼神……他……他竟然在此刻,在如此屈辱又如此众目睽睽的情境下,用这样暧昧到极致、也羞辱我到极致的方式说出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羞愤欲死!

他不再看我,抱着我的手臂稳如磐石,抱着我,在满场惊愕、愤怒、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洗礼下,在贵妃林氏气得浑身发抖的瞪视下,在皇帝意味不明的沉默注视下,抱着我,旁若无人地大步穿过水榭,径直走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夜风吹拂着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也吹拂着我滚烫的脸颊。我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感受着腰间和腿弯处那不容忽视的、烙铁般的力量和温度。方才贵妃的刁难,满堂的哗然,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寸怀抱之外。

然而,那句紧贴耳垂的低语,却如同魔咒,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带着滚烫的羞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狠狠撞击着我的心防。他到底……是维护我,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宣示他的占有和掌控?

***

宫宴风波像投入湖面的巨石,余波在侯府内外久久回荡。外间的议论纷纷扬扬,有说镇北侯冲冠一怒为红颜,藐视宫规,嚣张跋扈;也有说贵妃仗势欺人,自取其辱。但这些喧嚣,都被侯府那厚重森严的高墙隔绝在外。

自那夜被他当众抱回棠梨苑后,萧烬似乎更忙了。有时深夜才归,带着一身露水和疲惫。但他出现的频率,却诡异地高了起来。

有时是深夜,我早已睡下。半梦半醒间,会感觉床榻微微下陷。一个带着夜露凉意的身躯悄无声息地躺在外侧。他并不靠近,只是占据床榻的一角,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寻了个地方安眠。那清冽的气息却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将我包围。我僵着身体不敢动,心跳如鼓,直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才敢在黑暗中悄悄侧过脸,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描摹他沉睡中依旧显得冷硬深邃的轮廓。心头那点隐秘的悸动,在寂静的夜里无声蔓延。

有时是清晨,他起得极早。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会看到他已穿戴整齐,正站在镜前束发。玄色的箭袖常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他微微侧着头,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墨发间,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晨曦透过窗棂,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那专注的侧影,竟有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静力量。

偶尔,他会在离去前,脚步微顿,目光投向床榻这边。我赶紧闭上眼,假装熟睡。能感觉到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度?然后,是极轻的关门声。

这些似有若无的靠近,如同温水煮蛙,一点点消磨着我刻意筑起的心防。那夜宫宴上他灼人的怀抱和烫耳的低语,更是夜夜入梦,搅乱一池春水。

然而,平静的表象下,暗流从未停歇。

每月十五,那如约而至的心口绞痛,一次比一次猛烈,像有无数冰针在心脏深处攒刺。冷汗瞬间浸透寝衣,我蜷缩在床榻最深处,死死咬住被角,将痛苦的呻吟尽数咽下。指尖颤抖着摸索出藏在枕下的小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奇异苦涩药香的黑色丹丸,毫不犹豫地吞下。药丸入腹,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作呕的眩晕和麻木,但那噬骨的剧痛却奇迹般地随之平复。

我知道这药绝非良方,它更像饮鸩止渴。瓶中的药丸越来越少,每一次发作后的疲惫感越来越重。可我没有选择。这秘密,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我死死守着,不敢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他。

直到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傍晚。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泼洒在庭院里,将青石板染成一片刺目的橙红,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喘不过气。我坐在窗边的竹榻上,手中捏着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百草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口处传来一阵阵不规律的闷悸,带着熟悉的、令人不安的预兆。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袖中那个已变得异常轻飘的小瓷瓶。只剩最后两粒了。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心脏。

苑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管家焦灼的声音:“侯爷!侯爷您不能进去!老夫人吩咐过……”

“滚开!”

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如同惊雷炸响!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管家的痛呼。

我惊得从榻上站起,心头的闷悸骤然加剧。

砰!

书房的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摇欲坠。

萧烬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门外血色的残阳,周身笼罩着一层骇人的戾气。他双目赤红,如同濒临疯狂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墨色的衣袍上沾染着不知是尘土还是……血迹?那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暴怒和血腥煞气,比新婚夜那次更甚百倍,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压得我几乎窒息。

他大步跨进来,每一步都带着要将地面踏碎的沉重。目光如淬了毒的利箭,瞬间钉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要将我生吞活剥的狂怒和……难以置信的痛楚?

“苏棠!”他嘶吼着我的名字,声音沙哑破碎,像砂砾在喉间摩擦,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绝望,“你告诉我……你每月吃的……到底是什么?!”

他猛地扬起手,掌心赫然躺着几粒……与我袖中瓷瓶里一模一样的黑色药丸!

我的大脑轰然一声巨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袖中的小瓷瓶变得滚烫灼人,几乎要烙穿我的皮肉!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拿到这药?!

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让我浑身僵硬,脸色煞白如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口那被强行压下的闷悸,在他狂暴的怒气和这猝不及防的揭穿下,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轰然爆发!

“呃……”剧痛瞬间攫住了心脏,像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撕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我眼前猛地一黑,喉头涌上腥甜,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沿着墙壁缓缓滑落。

意识模糊间,只看到萧烬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滔天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毁灭性的恐惧所取代。

“棠儿——!”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嘶吼,那声音里的绝望和痛楚,穿透了我被剧痛淹没的意识。

紧接着,我被一股强大而颤抖的力量死死抱进怀里。那怀抱滚烫,带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将我揉碎进他的骨血里,又仿佛在绝望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别怕……棠儿……别怕……”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颈窝,烫得惊人,“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你有事!绝不会!”

是泪吗?那个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冷面杀神……也会流泪?

剧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最后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唯一清晰的感知,是他死死抱着我的、那滚烫的、颤抖的怀抱,和他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反复回荡。

***

意识在无边的混沌和冰冷中沉沉浮浮。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神经,又时而被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带来短暂的、虚假的安宁。耳边似乎一直有压抑的、焦灼的低语,还有匆忙的脚步声,碗碟碰撞的轻响。偶尔,唇瓣会被撬开,灌入苦涩得令人作呕的药汁。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艰难地挣脱了沉重的泥沼。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刺目的光线让我不适地眯了眯眼。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着缠枝莲纹的帐顶——是棠梨苑内室的拔步床。

我……还活着?

意识缓慢地归位,昏迷前那撕心裂肺的剧痛、萧烬赤红的双眼、他绝望的嘶吼和滚烫的怀抱……一幕幕清晰地回放。心口处依旧残留着隐隐的闷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

我微微侧过头。

床边的景象,让我的呼吸骤然一窒。

萧烬。

他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高大的身躯蜷缩着,显得异常疲惫。墨色的外袍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素色中衣。他微微低着头,侧脸对着我,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眼底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整个人憔悴得脱了形。

他的右手,正紧紧地握着我的左手。十指相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指骨捏碎。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层湿漉漉的薄汗。而他的左手,则拿着一块湿润的软布,正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我额角渗出的虚汗。

那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与他此刻憔悴狼狈的模样形成强烈的反差。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枯槁的绝望。但在对上我视线的刹那,那深潭般的眸子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灼人的光亮!如同死寂的灰烬里骤然腾起的火焰,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悸。

“棠儿……”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你醒了?” 那小心翼翼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脸,看着他依旧紧紧攥着我、不肯松开半分的手,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胀痛得厉害。昏迷前他那绝望的嘶吼、滚烫的泪滴……此刻无比清晰地冲击着我的认知。

“药……”我艰难地发出声音,喉咙干涩疼痛,“……蛊……”

他握着我的手猛地一颤,力道又收紧了几分,指节泛白。眼底翻涌起剧烈的痛楚和一种深沉的、刻骨的恨意。

“是‘噬心蛊’。”他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带着血腥气,“你父亲……当年救下重伤的我,被北狄巫医追踪,暗中对你下了此蛊……以你的心脉精血为引,滋养母蛊……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苏家,连累了你……”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真相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下。原来如此……原来每月剜心蚀骨的痛,竟源于父亲当年的善举!源于他!心口残留的闷痛瞬间变得尖锐而讽刺。

“解药……”我喘息着问,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睁开眼,眸底翻涌着骇人的戾气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猛地俯下身,滚烫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交缠,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和浓重的药味。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直直地烙进我眼底深处。

“没有现成的解药。”他声音嘶哑,斩钉截铁,“但母蛊在当年那个巫医的传人手里。我会找到他,杀了他,取回母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那“代价”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可是……”我看着他眼底骇人的疯狂,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那巫医的传人……岂是易与之辈?他要去拼命吗?

“没有可是!”他猛地打断我,语气强硬得不容置疑。他抬起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温柔地、带着微微颤抖,拂开我脸颊边被汗水濡湿的发丝。动作轻柔,与他眼底的疯狂和话语的强硬形成诡异的反差。

“苏棠,你给我听清楚。”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蹭到我的鼻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唇上,带来一阵麻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和一种令人心颤的恐惧,“你是我的妻。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阎王也休想把你带走!”

他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宣誓般的狠厉:“你给我好好活着!等我回来!听到没有?!”

那强烈的、不容置疑的霸道宣言,混合着他滚烫的气息,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缚住。心口残余的痛楚似乎都被这灼人的气息烫得麻木了。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布满血丝却异常执拗的双眼,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终于得到了某种保证,眼底的疯狂稍敛,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下来。但他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蹭着我的鼻尖,滚烫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久久没有离开。那温热的触感,和他身上浓烈的、混杂着疲惫、药味和他本身清冽气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我所有的感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室内一片静谧,只剩下彼此交错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沉重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心跳声,透过紧紧相贴的肌肤,一声声撞击着我的鼓膜。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舍地直起身。握着我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力道依旧大得惊人。

“睡吧。”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覆上我的眼睛,“我守着你。”

温热干燥的掌心覆盖下来,隔绝了光线。黑暗降临,却不再冰冷可怖。鼻尖萦绕着他令人心安的气息,手被他滚烫的掌心紧紧包裹。心口的闷痛似乎真的在渐渐平复,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眼底那片近乎枯槁的绝望,似乎被方才那短暂的对视,稍微驱散了一丝。

***

萧烬说到做到。自那日起,他几乎动用了镇北侯府所有的明暗力量,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撒向四面八方,不惜一切代价搜寻那个北狄巫医传人的踪迹。侯府的气氛变得空前凝重,下人们走路都屏着呼吸。

他变得异常忙碌,常常深夜才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归来。但无论多晚,他必定会先来棠梨苑,站在我的床边,静静地看上一会儿。有时我醒着,能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深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更多时候,我假装睡着,能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留恋,然后是他坐在脚踏上,长久地、沉默地握着我的手,那滚烫的温度,仿佛能驱散所有的不安。

他不再说那些霸道强硬的话,只是用这种沉默的守候,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存在和决心。那紧握的手,成了我病痛中最坚实的依靠。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巫医传人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袖中的小瓷瓶早已空空如也。没有那黑色药丸的压制,“噬心蛊”的反噬来得一次比一次凶猛。每一次发作,都像是从鬼门关前艰难地爬回来,身体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萧烬眼中的疲惫和焦虑也日益深重,那层强行维持的镇定外壳下,是濒临崩溃的恐惧。他请遍了京城名医,甚至动用了宫里的御医,换来的只是摇头叹息。那些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入棠梨苑的小厨房,熬成苦涩的汤汁,却只能勉强吊住我一口气,无法阻止蛊毒对心脉的侵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淹过膝盖,即将没顶。

又是一个十五。

窗外的月色惨白清冷,如同冰霜铺地。棠梨苑内死寂一片,连夏虫都噤了声。

熟悉的、冰冷的绞痛毫无预兆地袭来,瞬间攫住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凶残!像无数把冰锥同时狠狠凿下!

“呃——!” 一声短促痛苦的呜咽冲口而出,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床榻。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单薄的寝衣,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变暗。

“棠儿!” 守在床边的萧烬瞬间惊醒,扑了上来。他一把将我颤抖蜷缩的身体紧紧抱进怀里,手臂收得死紧,勒得我生疼,却又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来人!拿参汤!快!” 他朝着门外嘶吼,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破碎。

剧痛如同滔天的黑色巨浪,一波接一波,无情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我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在他滚烫的怀抱里剧烈地抽搐、颤抖。冰冷的汗水黏在皮肤上,又迅速被他怀抱的炙热蒸腾。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看到他赤红的眼底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恐惧,是愤怒,是恨不得以身相代的痛苦,还有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

参汤被颤抖的侍女灌了进来,却有大半顺着我的唇角溢出,滑落颈间。杯盏打翻在地,碎裂声刺耳。

“棠儿!撑住!看着我!看着我!” 萧烬死死抱着我,滚烫的唇胡乱地印在我冷汗涔涔的额角、脸颊,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别睡!求求你……别睡!看着我!”

他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抱着我的手臂肌肉偾张到极限,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分担这非人的痛苦。那滚烫的怀抱,那绝望的嘶吼,那落在脸上灼热又凌乱的吻……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却执拗地拉扯着我不断下坠的意识。

“药……”我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没有……药了……” 我知道,这次……可能真的熬不过去了。

“不!有药!一定有!”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眼底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毁灭的疯狂光芒,“等我!棠儿!等我回来!我这就去把解药给你拿来!等我!”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闪过决绝的痛楚,猛地将我放下,动作却依旧带着万般不舍的小心翼翼。他霍然起身,墨色的身影在惨白的月光下如同即将扑向深渊的孤狼。

“守好夫人!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 他朝着门外厉喝一声,声音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和血腥气。随即,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迅速远去,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萧……” 我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却只触到冰冷的空气。心口的剧痛再次汹涌袭来,比刚才更甚!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意识在剧痛的深渊里浮沉,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漫长如永恒。

直到一阵急促而沉重、踉跄不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撞开内室的门!

我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沉重的眼帘。

惨淡的月光,透过洞开的房门,勾勒出一个高大却异常狼狈的身影。

是萧烬。

他回来了。

墨色的夜行衣被撕裂多处,沾满了尘土和暗色的污迹,分不清是泥泞还是……血。几缕散乱的黑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上带着擦伤,嘴角甚至残留着一抹刺眼的血痕。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般起伏,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仿佛背负着千钧巨石。

然而,最刺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赤红!如同被鲜血浸透!里面翻涌着极致的痛苦、屈辱、疯狂,还有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他的目光,越过昏暗的室内,精准地、死死地锁在床榻上气息奄奄的我身上。那眼神,像濒死之人看着唯一的救赎,又像在地狱烈火中仰望遥不可及的天光。

然后,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内室里,在侍女惊恐的目光中,在窗外惨白月色的映照下——

这个曾令北境蛮族闻风丧胆、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冷面杀神,这个在宫宴上藐视贵妃、当众抱我离席的骄傲男人,这个曾捏着我下巴警告我不要妄想真心的冷酷夫君……

他双膝一软,竟“咚”地一声,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他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却又透出一种被彻底折断的悲怆。他缓缓地、颤抖着抬起双手,将一物高高捧起,奉于头顶之上。

那东西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沉重的金属光泽。

——是半枚虎符!

象征着他赫赫战功、无上兵权,更承载着他半生荣耀与骄傲的镇北侯虎符!

他捧着虎符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却依旧无法抑制那剧烈的、如同风中残叶般的颤抖。

他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仿佛那里站着无形的、予取予求的仇敌。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那被绝望碾碎的胸腔里,挤出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味和哭腔的声音:

“你要的……”

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

“……拿去。”

他猛地将捧着虎符的双手向前递出,如同献祭一般,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惨烈。

然后,他垂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再抬起时,额上已是一片刺目的青红。他赤红的眼中,那被碾碎的绝望终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只剩下卑微到尘埃里的、泣血般的哀求:

“……把她……还我。”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逾千斤,带着抽干灵魂般的绝望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对神佛的祈求。

整个世界,仿佛在他跪下的那一刻,彻底失声。

只有他额头触碰地砖的闷响,和他那嘶哑泣血的哀求,在惨白的月色里,在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我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看着他跪在尘埃里的、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他高高捧起又卑微叩首的姿态,看着他手中那枚在月光下闪着冰冷光泽的虎符……心口那蚀骨的剧痛,在那一刻,竟被另一种更尖锐、更汹涌、更难以承受的剧痛彻底淹没。

冰冷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