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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午后的阳光带着夏末的余威,炙烤着C大新生报到处前的水泥地,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我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额角挂着汗珠,刚从人山人海的缴费窗口杀出重围,胃里早已饿得开始小声抗议。

目光锁定不远处散发着食物暖香的食堂大楼,那简直就是沙漠里的绿洲。

“计算机系,陈默?”

一个负责引导的学长瞥了眼我的报到单,热情地指向左侧通道,“一食堂二楼,经济实惠,新生首选!快去吧,再晚点好菜就抢光了!”

“谢谢学长!”我如蒙大赦,道了声谢,立刻汇入流向食堂的人潮。

身边掠过一张张同样充满新鲜感的面孔,兴奋的交谈声、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辘辘声、还有远处篮球场传来的拍球声,交织成独属于大学开学的喧嚣乐章。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食堂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饭菜油脂香。

我满脑子只想着赶紧找个角落,扒拉几口饭,安抚一下唱了半天空城计的肚子,然后找个阴凉地方喘口气。

这开学第一天,兵荒马乱的,比敲了一整天代码还累人。

一食堂二楼人头攒动,窗口前排着长龙。我好不容易端着堆满饭菜的餐盘挤出人群,目光在嘈杂的大厅里扫视,搜寻着哪怕一个能容身的空隙。

最终,在最靠里一排、紧挨着绿色大塑料垃圾桶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小小的、仅能容纳两人的方桌。

简直是天堂的角落!我暗自庆幸,快步走过去,刚把沉重的餐盘放下,拉开椅子准备享受这难得的清静和食物,一股带着甜腻果香的微风就毫无预兆地拂过。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火红的身影已经旋身落坐在我旁边的空椅子上,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小学弟,一个人吃饭多闷呀?”

那声音带着一种慵懒又直白的钩子,钻进耳朵里。我下意识地抬头,撞进一双含着笑意的、仿佛盛着细碎阳光的眸子。

是林薇。

哪怕我这个刚进校门半天、对周遭八卦还处于懵懂状态的新生,也早就在校门口迎新点那铺天盖地的巨幅海报上,被迫记住了这张极具侵略性的漂亮脸蛋。

计算机系的传奇人物,大二学姐,公认的校花之一。

照片上她一身赛车服倚在重型机车上,又美又飒。此刻真人近在咫尺,冲击力更强。

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衬得她肤色如蜜,一件紧身的正红色吊带裙勾勒出惹火的曲线,整个人像一团明艳燃烧的火焰。

她完全无视我脸上瞬间凝固的错愕,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更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

林薇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微凉,极其自然地勾住了我廉价T恤的领口,轻轻拽了一下。

这个动作亲昵得过了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看你热的,”她唇角弯起,笑意更深,眼神直勾勾地锁着我,“姐姐新提了辆杜卡迪,停在西门呢。吃完饭,带你去兜风?保证比你这食堂的菜刺激多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丢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一片空白。

兜风?杜卡迪?跟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周围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好奇、羡慕嫉妒恨,像无形的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在我这块小小的、散发着廉价饭菜味和垃圾桶余味的角落。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喉咙干得发紧,我张了张嘴,一个拒绝的音节卡在嗓子眼,还没来得及挤出来——

“抱歉,他恐怕没空。”

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山涧冰泉,骤然响起,瞬间驱散了那股甜腻的暖风。

另一道身影,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桌子的另一侧。

白色棉质长裙,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毫无瑕疵却异常冷淡的脸。

是苏清浅。另一位校花,同样如雷贯耳。

物理系的天才少女,学生会主席,传说中高岭之花的代名词。她身上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和旁边热情似火的林薇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苏清浅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林薇身上停留一秒,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她的视线落在我面前那张印着《高等数学(上)》字样的崭新课本上,然后,动作极其自然地拿起自己怀里那本明显已经翻阅过很多次、书页边缘都有些磨损的同款教材。

“啪嗒。”

那本旧书,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压在了我的新课本上面。她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压在书脊上,像一件冰冷的艺术品。

“陈默同学的高数辅导,”苏清浅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平静无波,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清晰得足以让周围竖起耳朵偷听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我承包了。”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整个二楼食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勺子碰碗的叮当声、咀嚼食物的吧唧声都消失了。

时间凝固,空气冻结。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原地,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

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这个穿着洗得发白T恤、坐在垃圾桶旁边的普通新生烧出两个洞来。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痒痒的,我却连抬手去擦的勇气都没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扔进了烤炉。

林薇嘴角那抹势在必得的笑意,如同被寒冰冻住,僵在了脸上。

她勾着我领口的手指猛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跳跃的光芒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对面那个波澜不惊的白衣少女,空气里仿佛能听到无形的电流噼啪作响。

苏清浅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种……笃定?好像我只是她提前预定好、不容他人染指的所有物。那种平静反而更让人心惊。

“呵……”林薇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打破了死寂,却带着一股子火药味。她终于松开了勾着我领口的手指,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我滚烫的耳廓,留下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酥痒。

“承包?”她拖长了调子,红唇勾起一个挑衅的弧度,身体慵懒地靠向椅背,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甩向苏清浅。

“苏主席好大的口气。小学弟,你说……”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视线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看好戏的促狭,“你想跟谁走?跟姐姐去兜风,还是……”

林薇朝那两本叠在一起的高数书努了努嘴,“跟咱们的苏主席,去啃那些天书符号?”

嗡——!

整个食堂瞬间像被投入巨石的滚油锅,轰然炸开!压抑的议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

“卧槽!卧槽槽槽!我看见了什么?!林薇和苏清浅?!抢一个男的?!”

“那小子谁啊?!计算机系的新生?长得也就那样啊!扔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天啊!两大女神正面刚!开学第一天就这么劲爆?!这新生祖坟冒青烟了吧?”

“妈的,凭什么啊!老子长得比他帅一百倍!女神看我一眼啊!”

“林薇的杜卡迪!苏清浅亲自辅导高数!我他妈……嫉妒使我面目全非!”

“快拍!快拍下来!这绝对要上校园头条!”

无数手机镜头对准了我,闪光灯此起彼伏地亮起,刺得我眼睛生疼。那些议论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里、脑子里。

巨大的窘迫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只想立刻!马上!原地消失!

“我……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在巨大的喧嚣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胃里翻江倒海,刚才还渴望的食物此刻闻起来只觉得油腻恶心。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甚至不敢再看那两位“女神”一眼,抓起餐盘——连那两本象征着巨大麻烦的高数书都忘了拿——几乎是落荒而逃,像一颗被点燃了尾巴的炮仗,一头扎进了混乱拥挤的人群里,只想离那个恐怖的修罗场越远越好。

身后,似乎传来林薇一声带着玩味的轻笑,以及苏清浅那依旧平静无波、却仿佛穿透了嘈杂的视线。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刷屏。我这大学四年,恐怕再也别想安安静静地当个背景板了。

1 1 食堂风暴后的纠缠

逃离食堂后的几天,我试图用鸵鸟战术将自己深深埋进计算机系的海洋里。上课坐最后一排角落,走路永远低着头,戴着耳机假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祈祷着那场食堂风暴能像夏日的阵雨一样迅速过去。

然而,我显然低估了C大八卦传播的速度和持久力,以及那两位“女神”的行动力。

“陈默同学?”

周三下午,线性代数课刚结束,人流涌出教室。我正埋头把书本胡乱塞进背包,打算以最快速度溜走。

然而,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慵懒笑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高,却像有魔力般穿透了嘈杂的人声,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

心脏猛地一跳。

我抬起头,果然看见林薇斜倚在门框上。

她今天换了一身更显身材的黑色修身机车夹克配破洞牛仔裤,长发随意扎了个高马尾,露出光洁的脖颈,整个人又酷又飒。

周围准备离开的同学脚步瞬间慢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带着兴奋和好奇。

她无视那些目光,径直朝我走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脆。

她走到我座位边,极其自然地俯下身,手臂撑在我的桌面上,距离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机油和甜橙的香气。

“躲我?”她挑眉,红唇勾起,带着点戏谑。

“没……没有,学姐。”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试图拉开距离。

“没有就好。”她轻笑一声,变戏法似的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用两根手指夹着,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刚合上的《离散数学》课本里。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

“喏,我的电话,”

她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耳垂,声音压低,带着点蛊惑的意味,“还有……西门车棚,我的宝贝杜卡迪旁边,给你留了个专属车位。随时欢迎哦,小学弟。”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

说完,她直起身,潇洒地一甩马尾,在一众呆滞的目光中,踩着高跟鞋,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教室。留下我僵在座位上,手里捏着那本夹着烫手山芋般的纸条的课本,以及周围同学瞬间爆发的、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我去!专属车位?!林薇这是动真格的啊!”

“陈默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羡慕这个词我已经说倦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纸条胡乱塞进口袋深处,像揣了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抓起书包,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冲出了教室。

刚冲出教学楼,试图呼吸一口没有林薇气息的新鲜空气,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掏出来一看,是一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片干净的、只有几道公式手稿的纯白背景。备注信息简洁得如同她本人:【苏清浅。高数辅导时间。】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是该点“接受”还是“拒绝”。就在这时,又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来自一个陌生的班级群通知。

我点开一看,是下周的公共课《大学计算机基础》临时调课通知。

调课理由一栏,赫然写着:【因教学资源优化调整,原定于周五上午1-2节在D301的课程,调至周一晚上7-9节,教室变更为E栋504。】

周一晚上?E栋504?那地方偏僻得晚上连路灯都稀稀拉拉,下课回去得穿过半个黑漆漆的校园……

我正皱眉看着这不太合理的安排,通知最下方,发布者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眼睛——

【发布人:学生会学习部 - 苏清浅】

我的呼吸一窒。

这操作……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为了“辅导”时间?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了我猛地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四周。

教学楼侧面的林荫道上,一个穿着白色棉布长裙的纤细身影正安静地站在那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苏清浅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平静地朝我这边望了一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淡得像清晨的薄雾,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然后,她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随即转身,裙角轻轻摆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林荫道的深处,消失不见。

那一眼,那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却像一道无声的宣告,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力,精准地砸在我的神经上。

我的手指悬在苏清浅那条好友申请的“接受”按钮上方,微微颤抖。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林薇塞纸条时留下的甜橙与机油混合的暖风,而苏清浅那道消失在林荫深处的白色背影,又带来一阵挥之不去的寒意。

一个像野火,明艳灼热,烧得你无处可逃;一个像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能将人无声吞噬。

我最终,还是指尖沉重地,点下了那个“接受”。几乎是瞬间,一个简洁到极致的对话框跳了出来。

【苏清浅】:今晚八点。图书馆三楼东区。带上高数课本和习题册。

没有问句,没有商量,直接是命令式的通知。

我盯着那行字,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短信,只有一串地址和一个时间:【西门车棚,九点。别迟到,姐姐不喜欢等人。后面跟着一个火辣的飞吻emoji。】

我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这两个风格迥异却同样不容抗拒的“邀约”,感觉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去图书馆?面对苏清浅那能冻死人的低气压和可能存在的无数围观目光?

还是去车棚,坐上林薇那辆据说能吓死人的杜卡迪,感受她开车时“不经意”的肢体接触?

胃里一阵抽搐。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两个都不选!

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

我以最快速度冲回宿舍,抓起那本倒霉的高数书和习题册,目标明确:图书馆!

但不是三楼东区那个明显会被苏清浅精准定位的地方。

我要去最偏僻、最冷门、连扫地阿姨都懒得光顾的角落——古籍阅览室旁边的工具书库!

那里常年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除了真正需要查资料写论文的苦命人,平时鬼影子都少见。

蹑手蹑脚地溜进去,果然,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寥寥几个埋头书海的身影,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我心中窃喜,找了个最靠里的位置,背对着入口,把自己缩进高大的书架投下的阴影里。

很好,安全区建立成功!

翻开高数书,那些积分符号和极限公式像天书一样在我眼前跳舞。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在题海里杀出一条血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我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被高数折磨的)。

就在我对着一个多重积分证明题抓耳挠腮,几乎要把头发薅下来的时候——

一股熟悉的、带着甜橙与机油尾调的香气,毫无预兆地、极其霸道地侵入了这片陈旧书卷的空气。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墨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紧接着,一只涂着鲜亮蔻丹的手,带着微凉的温度,极其自然地搭在了我的左肩上。林薇那慵懒带笑的嗓音,贴着我的右耳响起,温热的呼吸撩拨着耳廓的绒毛:

“小学弟,躲猫猫的技术不错嘛?”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这安静的角落泛起涟漪。我能感觉到附近几道目光惊愕地扫了过来。

她整个人几乎是从后面半环抱的姿势,俯身凑近我的课本,下巴几乎要搁在我的头顶。那缕甜腻的香气和身体传来的温热触感,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让我头皮发麻,动弹不得。

“这么难的题,一个人死磕多没意思?”她轻笑,带着点得意,另一只手竟然也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覆在了我握着笔的右手上!

她的手指微凉,指腹带着一种奇异的滑腻感,试图引导我的笔尖,“来,姐姐教你,这里啊……应该用分部积分,然后……”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

她的手!她的手正包着我的手!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甲的形状!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却被她看似随意实则有力地按住。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撒娇似的嗔怪,脸颊几乎贴上了我的鬓角,“专心点。”

就在我全身僵硬,感觉快要被林薇身上那团火点着,呼吸都带着灼痛感的时候——

“林薇同学,这里是图书馆。”

一道清冷如冰泉的声音,如同精准的手术刀,骤然切断了这片令人窒息的黏腻空气。

苏清浅不知何时,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我们这排书架通道的入口。

她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白裙,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工具书,站姿笔直,像一株遗世独立的雪松。午后的光线透过高窗,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却丝毫融化不了她眼底的寒意。

她的目光扫过林薇搭在我肩上的手,以及几乎覆盖在我手背上的另一只手,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两个不相干的物体。但那股无形的、冰锥般的压力,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降了好几度。

林薇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苏清浅,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惯常的、带着挑衅意味的笑,但眼神里的温度却降了下去,变得锐利起来。她并没有立刻松开手,反而微微收紧了搭在我肩上的手指。

“哦?苏主席?”林薇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书架间,“好巧啊。怎么,图书馆你家开的?规定了不许讨论问题?”

“讨论问题,自然可以。”苏清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她抱着书,缓步朝我们走来,帆布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但影响他人阅读环境,甚至做出有违图书馆管理规定的肢体接触行为,”她停在距离我们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我有权提醒。”

“肢体接触?”林薇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身体更加贴近了我一些,几乎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我僵硬的脊背上,下巴示威似的朝苏清浅抬了抬,“苏主席管得可真宽。我和小学弟投缘,亲近点怎么了?碍着您这位‘高数辅导老师’的眼了?”

她刻意加重了“高数辅导老师”几个字,充满了讽刺。

苏清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像错觉。她没有理会林薇的挑衅,视线转向我,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陈默同学,”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清晰地传入我嗡嗡作响的耳朵,“你预约的辅导时间快到了。图书馆三楼东区,座位已经预留好。”

她报出了一个精确的座位号,“关于你上次问到的傅里叶级数收敛性问题,我整理了新的证明思路。另外,”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桌上那本被林薇“指导”过的习题册,“这种层次的问题,浪费过多时间没有意义。”

她的话,条理清晰,理由充分,完全站在“学术辅导”的制高点上,把林薇的行为定性为“浪费时间”和“干扰学习”。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她不仅来了,还精准定位,甚至连我上次问过的问题都记得一清二楚!她一直在“关注”我的学习进度?

我夹在中间,左边是林薇滚烫的、带着甜橙香气的身体压迫,右边是苏清浅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目光切割。

我像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可怜虫,动弹不得,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摊开的高数书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书架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薇身上那股甜腻的暖香和苏清浅带来的无形寒流剧烈地碰撞、撕扯,而我,就是那个可怜的漩涡中心。

“我……”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我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试图打破这要命的僵局,“我……我的题还没……”

“没做完?”苏清浅立刻接话,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目光落在我草稿纸上那个被笔尖戳出的墨点和旁边一片混乱的演算痕迹上,“效率太低。换地方。”

她用的是陈述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仿佛我只是一个需要被转移的低效学习样本。

林薇嗤笑一声,搭在我肩上的手指带着点力道捏了捏我的肩胛骨,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气声,带着一种暧昧的威胁:“听见没?人家嫌你笨呢。跟姐姐走,姐姐保准教会你……别的更有意思的东西。” 她刻意拉长的尾音像带着小钩子。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掏出来,看也不看就按下了接听键。

“喂?哪位?”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陈默!陈默!救命啊!”

电话那头传来室友王胖子杀猪般的嚎叫,背景音是嘈杂混乱的呼喊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老张脚崴了!下场了!现在场上没人能顶他的位置!咱们系要被机械院那帮孙子血洗了!替补名单就剩你了!快来篮球馆!十万火急!算哥求你了!你要不来咱们系的脸就丢尽了!”

王胖子的声音又急又响,几乎是从话筒里炸出来的,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显得格外突兀。原本剑拔弩张、注意力全在我身上的林薇和苏清浅,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吸引了目光。

篮球?替补?我?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从小到大唯一的运动就是在电脑前敲键盘,篮球这玩意儿,我连规则都只懂个大概!让我上场?那不是送分童子吗?这比被两位校花堵在图书馆里还要命!

“王胖子你疯了吧?我不会打球啊!”我压低声音,急得差点吼出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名单上有你名字你就得来!规矩懂不懂?快!求你了!再不来真来不及了!”王胖子在那边声嘶力竭。

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我捏着发烫的手机,大脑一片空白。篮球馆?上场?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机械院队员?这简直是公开处刑!

就在我陷入绝望深渊的瞬间,两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

林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她搭在我肩上的手用力一拍,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篮球赛?有意思!小学弟,冲啊!姐姐去给你加油!赢了有特殊奖励哦!”她朝我抛了个媚眼,那眼神里的暗示让我头皮发麻。

而苏清浅,眉头似乎又蹙紧了一瞬,快得难以捕捉。她抱着书的手臂微微收紧,清冷的声线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临阵脱逃不符合校规。集体荣誉高于个人好恶。陈默同学,履行你的责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补充了一句,“注意安全。”

履行责任?注意安全?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教导主任在训话!

可眼下,篮球馆似乎成了唯一能暂时逃离这个图书馆修罗场的避难所?尽管那是一个新的、更公开的火坑……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命运玩弄的憋屈感涌上心头。

我看看左边一脸“看好戏加特殊奖励”的林薇,再看看右边“公事公办”的苏清浅,再看看手里仿佛还在发烫的手机。

“我……”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抓起桌上那本象征着我悲惨命运的高数书胡乱塞进背包,也顾不上看那两位校花的反应,低着头,像一颗被点着了引信的炮弹,朝着图书馆大门的方向,夺路狂奔!

身后,似乎隐约传来林薇一声轻快的口哨,和苏清浅那平稳无波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

篮球馆里人声鼎沸,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声浪几乎要掀翻顶棚。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塑胶地板被摩擦后散发的焦糊味,还有荷尔蒙激烈碰撞的躁动气息。

巨大的电子记分牌上,鲜红的数字冷酷地显示着:【计算机系(主) 38 : 52 机械工程学院(客)】。

距离终场哨响,只剩下最后不到三分钟。

我穿着临时从器材室翻出来的、大了至少两号的橘红色替补背心,像个滑稽的小丑,被室友王胖子连推带搡地弄上了场。脚上那双借来的球鞋也极不合脚,跑起来感觉随时会飞出去。

“陈默!防住那个7号!别让他突进来!”队长在场边声嘶力竭地吼着,脸涨得通红。

7号?

我茫然地看向对面那个身高至少一米九、肌肉虬结、剃着板寸的壮汉,他正咧着嘴,像看一只误入狼群的兔子一样盯着我。

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腿肚子有点发软。

“哔——!”裁判一声哨响,机械院发边线球。

球精准地传到了那个7号手里。他狞笑一声,巨大的身躯像一辆启动的重型坦克,直接朝我冲了过来!

速度之快,力量之猛,带着一股恶风!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下意识地就想侧身躲开这可怕的冲击。但就在我重心偏移的刹那,脚下那双不合脚的球鞋猛地一滑!

“噗通!”

在全场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我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手掌和膝盖在粗糙的塑胶地板上擦过,火辣辣地疼。

“哈哈哈!”机械院那边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

“靠!陈默你搞毛啊!”队长在场边气得跳脚。

“废物!下去吧!”观众席上,机械院的阵营里传来毫不留情的嘲讽。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脸上烫得能煎鸡蛋。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膝盖的刺痛却让我动作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个7号壮汉已经轻松地一步跨过摔倒的我,如同一辆无人能挡的坦克,直冲篮下!

“哐当!”一记势大力沉的双手暴扣!篮筐发出痛苦的呻吟。

记分牌跳动:【38 : 54】。分差拉大到了16分!时间只剩最后1分45秒。

计算机系这边,死一般的沉寂。连最狂热的啦啦队都哑火了。巨大的失落和绝望笼罩着整个半场。

队长痛苦地捂住了脸,替补席上一片垂头丧气。我坐在地板上,膝盖和手掌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难堪和自责。

完了,彻底完了。我不仅是个笑话,还成了葬送系队最后希望的罪人……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水滴,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球馆的喧嚣和死寂,清晰地在我身后不远处的看台区域响起:

“注意对方15号的跑位习惯,他习惯从左侧底线切入接球。防守时重心放低,卡住他的左肩。”

我猛地回头。

只见苏清浅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我们系啦啦队前方的看台位置,依旧是那身格格不入的白裙,怀里甚至还抱着她那本厚厚的高数工具书!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球场,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讲解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步骤,冷静得令人发指。

“还有,对方7号上肢力量强,但横移速度慢。利用挡拆后变向,别硬扛。”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连机械院那边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画风也太诡异了!一个穿着白裙、抱着高数书的美女,在篮球赛最后关头,一本正经地分析战术?对象还是我这个刚摔了个狗吃屎的菜鸟?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声浪,瞬间从看台的另一侧炸开!

“小学弟!别听那个书呆子的!”林薇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火辣气息的嗓音如同点燃的炮仗,轰然响起,瞬间压过了苏清浅的清冷音线。

我循声望去,心脏差点跳出胸腔。

林薇不知何时竟然爬上了我们这边看台最前排的栏杆!她脱掉了机车夹克,里面是一件紧身的黑色运动背心,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烈焰。她一条长腿曲起踩在栏杆上,身体前倾,一手拢在嘴边,朝着场内,尤其是朝着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怕什么!冲啊!用速度甩开那头笨熊!姐姐看好你!”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狂野的煽动性,“想想我的杜卡迪!赢了,今晚姐姐让你体验什么叫真正的速度与激情!房门不锁哦!” 最后那句,她甚至俏皮地眨了眨眼,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

“哇哦——!!!”

整个篮球馆彻底沸腾了!巨大的口哨声、起哄声、尖叫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苏清浅刚才那番冷静的分析瞬间被淹没在林薇这石破天惊的“奖励”宣言之下。

计算机系的男生们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瞬间从绝望中复活,爆发出狼嚎般的助威声!连对面机械院的牲口们都看傻了眼,忘了喝倒彩。

“陈默!上啊!为了学姐的房门!”

“冲啊兄弟!下半辈子的幸福就看这一波了!”

“别怂!是男人就冲!”

我站在场地中央,被这巨大的声浪冲击得头晕目眩。

一边是苏清浅冰冷精准如手术刀般的战术指令,一边是林薇那带着致命诱惑、如同魔咒般的“房门不锁”和飞吻……膝盖的疼痛还在提醒我刚才的狼狈,巨大的分差和所剩无几的时间像沉重的枷锁。

我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队长发球。球鬼使神差地传到了站在三分线外、几乎无人盯防的我手里!

时间只剩下最后8秒!记分牌上刺眼的【38 : 54】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接球的那一刹那,世界仿佛按下了慢放键。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盖过了所有的喧嚣。手掌心全是黏腻的冷汗,几乎握不住那粗糙的球皮。

投?还是不投?

不投,意味着彻底放弃,坐实“废物”的名头,回去继续面对那两位校花带来的、永无止境的麻烦。

投?在这个位置,以我这惨不忍睹的命中率……投丢,是大概率事件,只会招来更大的嘲笑。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犹豫中,两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混乱的空气,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左侧看台,林薇依旧站在栏杆上,火红的发丝在灯光下飞舞,她双手拢在嘴边,眼神灼热得像要喷出火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投啊!小学弟!投进去!姐姐说到做到!”那个飞吻的手势再次做出,带着不顾一切的狂野承诺。

右侧看台,苏清浅不知何时已合上了她厚重的书本。她站了起来,身姿笔直如松,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得可怕,紧紧锁定我手中的球。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口型分明是:“投。” 随即,她像是为了加重筹码,清晰而冷静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部分喧嚣,落入我耳中:“我的省级课题,缺第一作者。”

轰!

这两个“承诺”,一个炽热如火,一个冰冷如刀,却同样拥有石破天惊的力量,如同两枚重磅炸弹,在我本已混乱不堪的脑子里轰然炸开!肾上腺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飙!

去他妈的犹豫!去他妈的命中率!去他妈的丢脸!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破罐破摔的疯狂和被逼到绝境的狠劲,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在对方球员惊愕地反应过来,猛扑上来的瞬间,我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标准的投篮姿势。完全凭借身体残留的那点僵硬记忆和一股蛮横的冲动,我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力,把手中那颗沉重的篮球,朝着篮筐的方向,狠狠地、不管不顾地扔了出去!

橘红色的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极高、极飘、极其怪异、毫无美感可言的抛物线。

时间仿佛凝固了。

全场上千道目光,死死地追随着那颗在空中翻滚的球体。

它飞过拼命跳起封盖的对方球员绝望的指尖。

飞过篮板的上沿。

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慢悠悠的姿态,朝着篮筐坠落……

“唰——”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般的声音,响彻在骤然死寂的篮球馆中。

空心入网!

球穿过篮网,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滚向一边。

【41 : 54】。三分有效。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整个篮球馆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所有的呐喊、嘶吼、口哨声,在篮球穿过网窝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千双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地钉在那个滚动的篮球上,然后,又齐刷刷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转向了场中那个还保持着极其别扭的“投掷”姿势的身影——穿着宽大橘红色背心、像个误入球场的呆子一样的我。

我自己也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我四肢发麻。

我……投进了?那个闭着眼瞎扔的球?空心?这怎么可能?!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足以掀翻屋顶的、山呼海啸般的声浪!

“卧槽——!!!!!”

计算机系这边率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替补席上的队员和啦啦队疯了似的冲进场内!王胖子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过来,狠狠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拍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陈默!牛逼啊兄弟!神仙球!绝了!”

“三分!压哨空心!我的天!”

“赢了!我们没输那么惨!哈哈哈哈!”

虽然比赛时间已经走完,这个进球无法改变大比分落败的结果(41:54),但对于被按在地上摩擦了整场、几乎绝望的计算机系来说,这记匪夷所思的、带着巨大运气成分的压哨三分,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点燃了最后一丝尊严和疯狂的宣泄口!他们围着我,又跳又叫,仿佛我投进的是绝杀球。

机械院那边则是一片哗然和骂娘。

“这他妈也行?!”

“狗屎运!踩狗屎了!”

“靠!让那小子蒙进了!”

巨大的喧嚣和混乱中,我像个木偶一样被狂喜的队友们推搡着、簇拥着。

汗水混合着刚才摔倒时沾上的灰尘,黏糊糊地糊在脸上。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狂欢的人群,再次投向那两片看台。

左侧,林薇依旧站在栏杆上。她双手高举过头顶,用力地鼓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看到我看过来,她立刻送出一个更夸张的飞吻,红唇开合,无声地喊着什么,看口型分明是:“房!门!不!锁!” 那眼神里的炽热和势在必得,几乎要将我融化。

右侧,苏清浅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周围的疯狂格格不入。她没有欢呼,没有鼓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投和此刻全场的沸腾都与她无关。

但当我看向她时,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捕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意味。随即,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放在一旁座位上的手机,又指了指我。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省级课题,第一作者,记得联系我。

队友的欢呼声、林薇无声的飞吻、苏清浅那冷静的点头和指向手机的动作……像无数碎片同时涌入我嗡嗡作响的大脑。

赢了(面子)?输了(里子)?被争抢?被许诺?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短暂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虚脱般的兴奋。

我抹了一把脸上黏腻的汗水和灰尘,看着指尖的污迹,又看看看台上那两道依旧牢牢锁定着我的、风格迥异却同样令人心惊的身影。

喉咙里干得冒烟,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快听不清,带着浓重的无奈和一丝近乎哀求的绝望,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狂欢声浪里:

“那个……我……我能申请继续当我的背景板吗?”

2 1. 2 篮球馆的修罗场

篮球馆那记匪夷所思的压哨三分,像一颗深水炸弹,把我这个计算机系的“背景板”彻底炸出了水面,也炸得我原本计划低调平稳的大学生活支离破碎。

走在校园里,我能清晰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嫉妒的,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在背上。论坛上关于“神秘新生一球俘获两大校花芳心”的帖子被顶成了热门,飘红加精,后面跟着一串串火苗标志。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那两位风暴中心的女主角,行动力直接拉满。

“陈默同学。”

周四下午,刚结束一节昏昏欲睡的马哲课,人群涌出阶梯教室。

我还沉浸在“物质决定意识”的哲学思辨(主要是犯困)里,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嘈杂的人声低了几度。

是苏清浅。

她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棉布长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像一株移动的冰山雪莲。周围同学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带着敬畏和八卦的兴奋。

她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我面前,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关于省级课题‘复杂网络模型在社交行为预测中的应用’,”

她开门见山,语气如同在陈述实验报告,“申请材料已经提交。第一作者署名,按约定,是你的。”她递过来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我下意识地接过,指尖触到冰凉的纸袋,心里却像揣了个烫手山芋。

省级课题第一作者?

这对一个刚入学的新生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多少大三大四的学长学姐挤破头都抢不到的机会!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倒抽冷气声。

“课题核心代码部分需要基于你的算法构想进行深度开发,”苏清浅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我,“我的独立实验室,设备更齐全,环境更安静,适合集中攻关。”

她说着,白皙的手指伸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再拿出来时,掌心托着一枚小小的、泛着冷银光泽的钥匙。

钥匙的样式很特别,黄铜质地,齿纹复杂,柄端刻着一个微小的、代表着物理系最高级别实验室的徽标——一只抽象的眼睛凝视着原子结构。

“这是实验室的备用钥匙。”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递出的只是一支普通的笔,“开放时间除周五下午设备维护外,早八点至晚十一点。权限已经录入你的学生卡。”

嗡——

周围彻底炸了!

“卧槽!我没看错吧?苏女神的独立实验室钥匙?!”

“省级课题第一作者?!这他妈是坐火箭啊!”

“陈默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吧?!”

“这哪是校花抢人,这是送江山啊!”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无比灼热,死死钉在我手上那枚小小的钥匙上,仿佛要把它融化。我感觉那钥匙沉重得几乎要捏不住。

这哪是钥匙?

这分明是通往一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学术金字塔顶端的通行证,由这位冰山女神亲手递来!

可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彻底被绑上她的战车,成为她“高数辅导”的延伸品,一个被精心打造、用以证明她“承包”能力的成果?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下来,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拿着呀,小学弟!”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慵懒嗓音,如同投入冰水里的烧红铁块,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学术氛围。

林薇不知何时斜倚在了阶梯教室的后门框上。

她今天穿了件紧身的黑色露脐背心,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件做旧的牛仔外套,下身是破洞牛仔裤配马丁靴,火红的长发随意披散,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野性不羁的张扬。她双手抱胸,嘴角噙着一抹看戏般的笑容,目光在我手上的钥匙和苏清浅脸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苏主席真是大手笔,”

林薇踱步走过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她走到我身边,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混合着淡淡烟草和甜橙的暖香瞬间侵入苏清浅带来的冷冽气场,“又是课题又是实验室的,这是要把我们家小学弟培养成你的专属研究员啊?”

“资源共享,提高效率。”苏清浅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平静地陈述,“他的算法潜力值得更好的平台。”

“潜力?”林薇嗤笑一声,忽然伸出手,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带着一种亲昵的占有意味,身体也微微靠向我这边,形成一种微妙的保护/对峙姿态。“我们家小学弟的‘潜力’,可不止在实验室里发光发热哦。”

她意有所指地朝我眨眨眼,然后转向苏清浅,红唇勾起一个张扬的弧度,“苏主席的实验室再好,待久了也闷得慌吧?要不要姐姐带你们出去兜兜风?保证比对着那些冰冷的仪器刺激多了!”

她话音未落,手指在我肩头轻轻一捏,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

周围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复杂和兴奋,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火药味。苏清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像错觉,抱着书的手臂似乎也收紧了一分。

我夹在中间,左边是苏清浅递来的、象征着学术坦途却也冰冷沉重的钥匙,右边是林薇搭在肩上、带着暖意和诱人未知的手。那枚小小的铜钥匙,硌得掌心生疼。

“我……”我艰难地开口,试图挣脱这令人窒息的夹板气。

“拿着吧。”苏清浅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别浪费时间。晚上七点,实验室见。”她说完,不再看我和林薇,抱着书,转身,白色裙角划过一个清冷的弧度,径直离开。

留下那枚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手心。

“切,还是这么无趣。”林薇对着苏清浅的背影撇了撇嘴,搭在我肩上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她凑近我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的磁性:“别理她。她那破实验室,闷都能闷死人。晚上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比对着电脑敲代码有意思一百倍!嗯?”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苏清浅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清冷背影,又感受着林薇近在咫尺的、带着侵略性的温热气息,还有掌心里那枚冰冷的钥匙轮廓。

图书馆的夹板气,篮球馆的疯狂,此刻钥匙的沉重……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

3 1. 3 拨浪鼓的秘密

苏清浅的实验室钥匙像个烫手的山芋,被我胡乱塞进书包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份沉甸甸的压力。

那晚,我终究没敢去赴她的“实验室之约”,也没理会林薇那个充满未知诱惑的“好地方”邀请。

我像只受惊的鸵鸟,一头扎进宿舍,反锁房门,戴上降噪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用一行行冰冷的代码构筑起脆弱的防御工事。只有在这片由0和1构成的纯粹世界里,我才能找回一丝掌控感和久违的平静。

然而,平静注定是奢侈品。

周五下午,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校园,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窗户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宿舍里光线昏暗,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我正对着一个复杂的路径优化算法绞尽脑汁,键盘敲得噼啪作响,试图用专注驱散内心的烦躁。

突然——

“砰!砰!砰!”

一阵急促、沉重、近乎狂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暴雨的背景音里,瞬间盖过了我的键盘声和耳机里的音乐!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心脏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我。谁?这种天气,这种砸门的架势?

砸门声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门板都在微微震颤。室友王胖子从床上探出头,睡眼惺忪地嘟囔:“靠,谁啊?拆房子呢?”

我深吸一口气,摘下耳机,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只一眼,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门外站着林薇!

她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火红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水。

那件标志性的黑色机车夹克吸饱了雨水,沉重地裹在身上,水珠顺着衣角滴滴答答砸在走廊的地砖上。牛仔裤也紧紧贴着皮肤,勾勒出修长却狼狈的线条。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砸门,肩膀微微耸动,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气。

最让我心脏骤停的是她的眼睛。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或张扬野性的漂亮眸子,此刻却通红一片,像哭过,又像是被冰冷的雨水和某种激烈情绪狠狠冲刷过。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焦灼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陈默!开门!陈默!”她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传来,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慵懒从容。

我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出于本能,手忙脚乱地拧开了反锁的旋钮,拉开了宿舍门。

冰冷的、带着雨腥气的风瞬间灌了进来。

林薇像失去了所有支撑,在门开的瞬间,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差点栽倒。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冰冷湿透的手臂,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窜上来。

“学…学姐?”我声音发颤,完全搞不清状况。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冒着这么大的雨跑来砸我的门?

林薇抬起头,湿漉漉的刘海黏在额头上,水珠顺着她尖俏的下巴不断滴落。她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痛苦,有挣扎,有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哀伤。她冻得嘴唇发紫,牙齿都在轻微打颤。

然后,在我和王胖子惊愕的目光中,她那只同样冰冷湿透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伸进了紧紧贴在身上的机车夹克内袋里。

摸索了几下,她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似乎无比珍贵,哪怕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她依旧下意识地用身体挡着雨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在我面前摊开了手掌。

掌心里躺着的,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也不是车钥匙。

而是一个小小的、色彩已经有些剥落褪色的——塑料拨浪鼓。

鼓身是廉价的红色塑料,鼓面蒙着薄薄的塑料膜,两侧各系着一根细细的绳子,绳头坠着两个小小的、同样褪色的塑料珠子。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幼稚的儿童玩具。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在那拨浪鼓鼓身侧面,一道明显的、被利器划开又用透明胶带粗糙粘合起来的陈旧裂痕时,一段早已被尘封在记忆角落的画面,如同被这道裂痕撕开了一道口子,猛地冲破了时间的屏障!

闷热的夏日下午,蝉鸣聒噪。

十岁出头的我,跟着父母去邻市一座不算出名的云雾山景区爬山。

半山腰,一处陡峭的、护栏年久失修的观景平台。一个小女孩,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漂亮的粉色公主裙,正兴奋地趴在栏杆边缘,探着身子想去够下面石缝里开的一朵野花。

她手里,就拿着这样一个崭新的红色拨浪鼓,随着她的动作,拨浪鼓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就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她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身体猛地失去平衡,尖叫着就朝栏杆外栽去!她手里的拨浪鼓也脱手飞出!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我当时离得最近,脑子一热,完全是本能地扑了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一把死死抓住了她扬起的手臂!

巨大的下坠力带着我也狠狠撞在生锈的栏杆上,肋骨一阵剧痛!但我咬紧牙关没松手!旁边的大人这才惊醒,七手八脚地把我们两个拖了上来……

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哭,被赶来的家人紧紧抱住。混乱中,那个脱手飞出的拨浪鼓,撞在旁边的岩石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被小女孩的家人捡起。

我当时手臂被栏杆刮破了一大片,火辣辣地疼,只顾着龇牙咧嘴,只记得那家人一个劲儿地道谢,塞给我一包零食,还问了我的名字和学校……后来伤好了,这事也就渐渐淡忘了。

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那个粉裙子小女孩惊恐的脸,还有这个摔裂的拨浪鼓……记忆的碎片瞬间拼接完整!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执拗的林薇。她通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震惊的脸庞。

“是…是你?”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巨大的震动。

那个粉雕玉琢、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一身机车朋克风、明艳张扬的校花林薇……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林薇用力地点头,湿漉漉的头发甩出水珠。她死死攥着那个旧拨浪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颤抖:“是我!陈默!那个被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小丫头……是我!”

她往前一步,冰冷的、带着雨水气息的身体几乎要贴上来,通红的眼睛死死锁住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重量:“你问我为什么缠着你?为什么总想带你兜风?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因为十年前,在云雾山,那个不要命地抓住我手的小男孩……是你!”

宿舍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暴雨如注的哗哗声,和林薇压抑的、带着水汽的呼吸声。

王胖子张大了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看我,又看看林薇,再看看她手里那个褪色的拨浪鼓,彻底石化。

我僵在原地,扶着她冰冷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传来的寒意和心头的惊涛骇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麻痹感。

那个模糊的、关于勇气的童年片段,此刻被眼前这个湿透的、眼神炽烈的林薇赋予了无比清晰的轮廓和滚烫的重量。拨浪鼓上那道粗糙的粘痕,像一道跨越十年的印记,将那个粉裙小丫头和眼前这个红发校花的身影,重重叠叠地烙印在一起。

然而,命运的玩笑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刺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震撼中,宿舍门再次被敲响。

这次的声音,沉稳、规律、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权威感。

“笃,笃,笃。”

不疾不徐的三下。

我机械地转过头,看向门口。王胖子也一个激灵回过神,下意识地想去开门。

门把手转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穿着质地考究的深灰色风衣,肩头还沾着些细小的雨珠,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公文包。

他面容严肃,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当他那双锐利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门口(林薇脚下积了一小滩水),扫过浑身湿透、紧攥着拨浪鼓、眼神还带着激烈情绪的林薇,最后落在我身上时,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是父亲。

他怎么会突然来学校?!

父亲的目光在我和林薇身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眼前这混乱而暧昧的一幕感到不悦。

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迈步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我脸上,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小默,正好你在。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

“爸……?”我喉咙发紧,干涩地叫了一声,脑子一片混乱。

父亲的目光扫过林薇,带着一种长辈的疏离和审视,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重新看向我,语气不容置疑:“有点重要的事,需要和你谈谈。关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掠过林薇苍白的脸和她紧握的拨浪鼓,最终还是清晰地吐出了那几个字:

“关于你和苏家清浅那丫头,你苏伯伯和我当年口头定下的……娃娃亲。”

轰——!

如果说林薇带来的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那父亲这句话,无异于一道精准劈落在我头顶的惊雷!

娃娃亲?!和苏清浅?!

我猛地扭头看向林薇。她脸上的血色在父亲说出“娃娃亲”三个字时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本就苍白的脸此刻白得像纸,攥着拨浪鼓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通红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带着某种破釜沉舟般炽热的火焰,像是被这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受伤。

她看看我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又看看我同样震惊茫然的表情,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来。只有那双眼睛里翻涌的痛苦、绝望和被欺骗般的巨大冲击,清晰得令人窒息。

父亲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极度诡异,但他显然更关心他要谈的“正事”,眉头皱得更紧,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换件衣服。我在楼下等你。”

说完,他不再看我和林薇,转身走出了宿舍,留下一个沉重的背影。

宿舍门关上的瞬间,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感觉灵魂都被劈成了两半。

一边是林薇那被暴雨淋透、攥着童年信物、眼神破碎的身影;一边是父亲口中那荒谬绝伦却又带着沉重现实感的“娃娃亲”;

而苏清浅那张清冷平静的脸和那枚冰冷的实验室钥匙,也同时在脑海中浮现……

“呵……娃娃亲……”林薇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心死般的自嘲。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那个褪色的拨浪鼓,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可笑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着,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猛地转过身,拉开门,像一道被彻底击溃的红色残影,踉跄着冲进了门外依旧倾盆的暴雨之中,瞬间被茫茫的水幕吞噬,消失不见。

“林薇!”我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却被王胖子一把拉住。

“默子!外面雨太大了!你爸还在楼下!”王胖子急吼吼地提醒。

我僵在门口,冰冷的雨水被风裹挟着打在脸上,刺骨的凉。

看着林薇消失的方向,再看看楼下父亲那辆停在雨中的黑色轿车,还有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苏清浅递来钥匙时的平静眼神……

巨大的荒谬感、无力感和一种无处可逃的绝望,如同这漫天暴雨,将我彻底淹没。

4 1. 4 娃娃亲的真相

父亲的轿车在雨幕中平稳地行驶,雨刮器机械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片模糊的水帘。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淡淡烟草的味道,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苏伯伯当年救过我的命。”

父亲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低沉而平稳,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是在部队里,一次边境任务。他替我挡了一颗流弹,差点没救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雨丝,“后来我们转业,两家来往就多了。你出生那年,他抱着刚满月的清浅来看你,两个大老爷们喝高了,看着摇篮里的你们俩,一时兴起,就拍着胸脯说,等孩子长大了,就结个亲家,亲上加亲。”

父亲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当时以为是玩笑话。可你苏伯伯那人,重诺,念旧。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大,但这事,他一直记在心里。清浅那丫头,你也看到了,出类拔萃,是个好孩子。你苏伯伯的意思是,趁着你们都在大学,年纪也合适,找个时间,两家正式坐坐,把这口头约定……落定下来。”

“落定?”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爸!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娃娃亲?我和苏清浅……我们根本不熟!而且……” 林薇那双绝望通红的眼睛和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像针一样刺在我心上。

“熟不熟,相处久了自然就熟了。”父亲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浅不够优秀?配不上你?还是你觉得,那个……”

他眉头又皱了起来,显然想起了宿舍门口那个浑身湿透、举止“失当”的红发女孩,“那个林家的丫头,更合适?”

“这跟合不合适没关系!”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一种被命运强行安排的愤怒和憋屈冲上头顶,“这是我的感情!我的选择!凭什么要由你们十几年前的一句醉话决定?!”

“选择?”父亲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小默,你太年轻。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苏家的资源,清浅那孩子的前途,对你未来的助力,你考虑过吗?那个林薇,我打听过,家里是有点背景,但行事张扬,性格跳脱,跟你完全不是一路人!玩玩可以,动真格?她能给你什么?一时的刺激?还是麻烦?”

“我不需要她给我什么!”我几乎是吼了出来,胸口剧烈起伏,“我也不需要靠什么娃娃亲来绑定未来!”

“幼稚!”父亲猛地一拍方向盘,车子微微一震。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怒火,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疲惫:“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小默。这是两家,尤其是你苏伯伯的意愿。我和你妈,也认为清浅是最好的选择。感情可以培养。这事,就这么定了。等忙过这阵,我会和你苏伯伯商量具体的时间。”

说完,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投向被雨水模糊的前方,仿佛已经做出了最终的裁决。

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雨刮器单调的刮擦声。

窗外的城市在暴雨中扭曲变形,像一张哭泣的脸。

父亲的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几乎让我窒息。娃娃亲,资源,助力,前途……这些冰冷的词汇,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我和苏清浅牢牢地捆缚在一起,而林薇那绝望的眼神,则在网外无声地控诉。

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逃离一切的冲动,如同野草般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车子刚在校外一家环境清雅的茶室门口停下,我甚至没等父亲熄火,就猛地推开车门,一头扎进了依旧滂沱的暴雨之中。

“小默!你去哪?!”父亲惊怒的声音被厚重的雨幕和关上的车门隔绝。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刺骨的寒意反而让我混乱焦灼的大脑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醒。

去哪?我不知道!我只想逃!

逃离父亲的决定,逃离苏清浅的实验室,逃离林薇带来的那沉重又滚烫的真相,逃离这所有令人窒息的安排!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我像个游魂一样在雨幕中狂奔。

雨水模糊了视线,灌进嘴里,又咸又涩。冰冷的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得像是枷锁。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里火辣辣地疼。眼前出现了一座熟悉的、穹顶造型的建筑轮廓——学校的天文馆。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踉跄着冲上台阶,躲进了天文馆巨大的玻璃门廊下。

这里空旷、安静,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穹顶发出的密集声响。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疲惫和冰冷席卷全身,我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凉的地砖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了进去。巨大的无助感和荒谬感像这无边的雨幕,将我彻底吞噬。

十年救命恩情撞上父辈娃娃亲,林薇炽热的绝望撞上苏清浅冰冷的“前途”……我像个被抛进风暴中心的破布娃娃,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僵硬地、缓慢地抬起头。

苏清浅撑着一把透明的长柄雨伞,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似乎是从实验室直接过来的,身上还穿着那件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里面是素色的衬衫和长裙,裙角和鞋子边缘沾了些细小的水渍,但整个人依旧显得干净、清冷,与我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她收拢雨伞,伞尖的水珠滴落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眸,平静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像是在观察一个实验样本。

然后,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划动了几下,调出了一份文件。

她将屏幕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份排版极其严谨、充斥着复杂公式和图表、标题为《基于深度学习的宇宙早期引力波微弱信号提取算法研究》的论文PDF文档。在作者栏的位置,清晰地并列着两个名字:

【苏清浅,陈默】

“省级课题结项报告,只是起点。”苏清浅的声音清冷依旧,在这空旷的门廊下却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神经上,“这篇,目标是顶刊。理论模型和核心算法框架,需要你的深度参与。”她指了指作者栏并列的两个名字,“共第一作者。”

她的目光从屏幕移开,再次落在我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理性的邀请:

“我的宇宙,需要一颗稳定的伴星。”

她微微侧身,示意我看天文馆内部那巨大的、镶嵌在穹顶之上、此刻正模拟着浩瀚星空的球幕。深邃的黑暗背景下,无数璀璨的星辰按照既定的轨道缓缓运行,冰冷、精确、永恒。

她的话语,如同这模拟星空的背景音,平静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引力:“行星,也有固定的轨道。那才是归宿。”

归宿?冰冷的星辰轨道?共第一作者?顶刊论文?她的宇宙?

我看着屏幕上那并列的名字,看着穹顶模拟的、毫无温度的璀璨星河,又想起父亲车上关于“资源”、“助力”、“前途”的话语,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比刚才淋透的雨水更冷。

这看似辉煌的邀约,与父亲口中的“娃娃亲”何其相似?都是用一条看似金光闪闪、实则冰冷坚硬的轨道,将我牢牢锁定。

区别只在于,父亲用的是亲情和现实,而她用的是学术的星辰大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冰冷邀请和浩瀚星图的压迫下——

“轰——!!!”

一声狂暴的、撕裂雨幕的引擎咆哮声,如同受伤猛兽的怒吼,由远及近,瞬间碾碎了天文馆门廊下的死寂!

刺眼的摩托车大灯光柱穿透雨帘,如同一柄利剑,直直地劈开了昏暗!

一辆线条硬朗、通体哑光黑、如同钢铁巨兽般的重型机车,一个近乎蛮横的甩尾急刹,轮胎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摩擦出尖锐的嘶鸣,稳稳地、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狂野气势,横停在了天文馆入口的正中央!

骑手猛地掀开头盔镜片。

林薇!

她依旧穿着那身湿透后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黑色机车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线条。

火红的长发从头盔下凌乱地散落出来,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雨水冲刷掉了她精致的妆容,露出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眉眼。

她的嘴唇紧抿着,下唇甚至被咬出了一道明显的血痕,通红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和破碎,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疯狂和执拗!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激光,瞬间穿透雨幕,死死地钉在蜷缩在墙角的我身上,也扫过站在一旁、举着平板电脑的苏清浅。

然后,她抬起手,用力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或许还有其他什么。

她盯着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燃烧的胸腔里迸发出来,重重砸在冰冷的空气里,也砸在我的心上:

“他的摩托车后座——”

林薇的目光扫过苏清浅手中那象征着星辰大海的平板电脑,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桀骜的弧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我承包了!”

引擎低沉的轰鸣如同猛兽压抑的喘息,在滂沱的雨声中震荡。

林薇跨坐在那辆漆黑的钢铁巨兽上,湿透的红发贴在苍白的脸颊,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直直刺向我。

另一边,苏清浅手持平板,屏幕上的星空与身后的模拟穹顶交相辉映,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如深潭,却带着无形的巨大引力。

天文馆冰冷的玻璃门廊,瞬间化作了无声的战场。一边是燃烧的火焰,一边是冰冷的星辰。而我,被夹在中间,如同风暴眼。

“跟我走,陈默!”林薇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别管什么狗屁轨道!别管什么宇宙星辰!那都是困住你的笼子!”

她猛地一拧油门,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咆哮,像是在为她的话助威,“跟姐走!我带你去没有轨道的地方疯!去淋更大的雨!去吹最野的风!去他妈的按部就班!”

她的眼神炽热而疯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感和重生欲,死死地锁着我。那眼神里有被欺骗的痛楚,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更有一种近乎原始的、要将我从所有束缚中撕裂拽出的力量。摩托车前轮微微抬起,又重重落下,碾碎地面积水,溅起一片水花。

“林薇同学,”苏清浅的声音如同冰泉,精准地切入这炽热的氛围,没有丝毫波澜。她甚至没有看林薇一眼,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仿佛林薇的咆哮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情绪化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顶刊论文、学术声誉、系统性的研究路径,这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她微微抬起手中的平板,屏幕上复杂的公式和图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宇宙的奥秘需要理性的探索者,而非冲动的破坏者。一时的刺激,代价往往是长久的迷失。”

她的话语,如同她模拟的星空,冰冷、精确、充满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迷失?”林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尖锐刺耳。她猛地指向苏清浅身后那巨大穹顶上缓缓运行的、虚假的星辰,“看看你头顶!苏清浅!那不过是人造的幻象!按程序运行的假星星!你所谓的宇宙,你所谓的轨道,不过是更大、更精致的笼子!” 她通红的眼睛转向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质问:

“陈默!你想清楚!你是要活在别人设定好的程序里,当一颗按部就班运转的假星星,还是跟我走,去当一回真实的、活着的、哪怕下一秒就陨落也在所不惜的流星?!”

轰——!

林薇的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假星星……流星……

父亲规划的“前途”,苏清浅许诺的“宇宙伴星”,那看似辉煌却冰冷坚硬的轨道……

林薇带来的灼热真相,暴雨中的绝望眼神,此刻不顾一切的嘶吼,还有那个褪色的拨浪鼓所承载的、跨越十年的纯粹勇气……

无数画面、声音、情感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刺骨的寒意让我浑身一颤。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剑拔弩张的两位校花,直直地投向苏清浅身后,那巨大穹顶之上,浩瀚、冰冷、永恒运转的模拟星空。

喉咙里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近乎哀求的绝望,指向那片璀璨却虚假的星河:

“那个……我……我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当一颗……背景板行星吗?”

声音不大,甚至被雨声和引擎的低吼吞没大半,却清晰地回荡在门廊下这片小小的空间里。

苏清浅的眉头,第一次,清晰地蹙了起来。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绪”的涟漪。她看着我,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剖析我这句话里每一个软弱的细胞。

“行星,”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精密仪器出现误差般的滞涩,“也有固定的轨道。偏离,意味着混乱、碰撞、最终的……毁灭。”她像是在陈述一条宇宙铁律,目光扫过林薇那辆桀骜不驯的机车,意有所指。

“毁灭?”林薇的回应快如闪电,带着一种燃烧殆尽也要绽放光芒的疯狂。她猛地一拧油门,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排气管喷出灼热的白汽,瞬间蒸腾了周围的雨雾!她身体前倾,朝着我,伸出了那只戴着黑色机车手套的手!

那只手,在冰冷的雨水中,在引擎的轰鸣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野蛮的邀请力量!

“跟姐走!”她的嘶吼压过了引擎的咆哮,压过了苏清浅的理性箴言,也压过了我心底最后一丝软弱的哀求,如同战鼓擂响在灵魂深处:

“带你去没有轨道的地方!就算毁灭——也他妈要痛痛快快地疯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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